4月14日,日本首相岸田文雄结束对美国的访问。在日本首相9年来首次国宾待遇的访问中,岸田提出了广泛领域的日美合作,称两国是“牢固的同盟”关系。
然而在与美国总统拜登会晤时,岸田却把日本的“盟友”美国说成是中国,这个口误背后,也看得出此次访美,中国在岸田心中的“阴影”。
美日加强防卫合作,日本积极参加东亚各种“小多边”机制,是否剑指中国?又会对台湾问题带来什么影响?观察者网邀请复旦大学日本研究中心副研究员王广涛做出解读。
【文/观察者网 郭涵】
观察者网:美国总统拜登10日与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会晤后表示,美日同盟迎来“新时代”和“最重要升级”。如何解读这个讲法?
王广涛:我的理解是,双方将美日同盟关系的升级理解为迎来了“新时代”。目前美国和日本在军事安全领域的合作,基本上采取了“美主日从”的安排。现在日美首脑会谈取得的一个比较重要的成果,就是在过去有一定共识的基础上,让日美加深实际军事作战领域的协同。未来双方可能要组建统合司令部,进一步强化驻日美军的指挥权限。应该说,这是对1960年《美日安保条约》一次非常重大的更新。
此外,因为这话是出自美国总统拜登之口,他认为从美国的角度来看,这次峰会对美日关系,特别是军事安全关系做了一次重要的更新,可以说迎来“新时代”。
观察者网:从日本首相岸田文雄的角度来考虑,这次对美国的国事访问、日美首脑会晤以及参加美日菲峰会,取得了哪些外交上的成果?达到了日本会前的期待吗?
王广涛:单纯就日美关系而言,其实在日美首脑峰会的会谈过程中,日本已经在自己的安全保障领域做出了过大的让步。日本仅仅看到了驻日美军指挥权、活动权限的扩大可能给其带来一定的安保收益,但日本没有看到的是,此举某种程度上导致日本相对美国的隶属关系进一步深化,这个同盟关系中“美国在上、日本在下”的结构反而更加固化了。
当地时间4月10日,日本首相岸田文雄与美国总统拜登出席联合记者会。图自IC Photo
日本当然对自身所处的安全环境感到不安,这是事实。但个人认为,如果日本为了所谓的“不安全感”而过度地向美国让步或者选择从属,会导致后续日本国内社会会衍生出许多负面的问题。从目标上来说,并不是美国增加安全保障,或者在实战领域采取更有效的措施防卫日本那么简单。因此,就算岸田文雄回到日本,他仍然要面临包括在野党、舆论甚至自民党内部的质疑,这个议题未必会给他的支持率加分太多。
其次,从日本的角度来看,选择强化日菲关系、美日菲三边关系应该是在外交领域的一个较大突破。因为日本近年来一直都希望在印太地区参与“小多边”——也有人称为“微边”、“少边”的框架,并期望发挥主导作用。通过这次的美日菲峰会联合声明可以看到,一部分条文的表述提到了日本将积极投资援助菲律宾,包括在能源、资源、半导体、供应链等领域。
日本一直希望在东南亚找到一个合作的立足点,从这一点来说,我觉得日本通过本次峰会达到了它的目的。
观察者网:本次峰会前夕,有美国智库人士在“外交政策”网站撰文提醒,两国不应提早“开香槟”,因为日美联盟中还有三个紧迫的问题未能解决,即重组驻日美军司令部、美国在日本部署中程导弹的问题与冲绳美军的部署调整问题。您认为日美双方后续会如何处理这些重要问题?
王广涛:双方对于重组、提升驻日美军司令部的权限问题,可以说是已经明确达成共识了。至于在日本部署中导的问题,目前还处于一个模糊地带。对美军来说,在印太地区部署中程导弹应该是它军事部署计划中一个非常重要的选项,潜在的部署地包括日本、菲律宾还有其它国家。特别是在目前菲律宾急切希望靠近美国的背景下,美国在菲律宾部署中导的几率可能还要高于日本。
其次,日本也未必一定需要美国的部署。一方面日本已经向美国购买了“战斧”巡航导弹;另外,在2022年末发布的《国家安全保障战略》中,日本也明确了要发展“对敌基地攻击”的能力,其实指的就是部署导弹。
因此,从能力和意愿上来说,日本未必需要美国在日本本土、日本的美军基地或者周边地区部署导弹。也有可能是日本单方面来主导部署中短程的导弹系统,日本国内已经有很多类似的讨论。目前来看,美军也好,日本自卫队也好,部署相关导弹的条件还不成熟,未来3、4年内有可能会实质性讨论。
4月初,美日菲澳四国在南海首次举行联合军演 图自:菲律宾国防部
观察者网:美日与美日菲领导人峰会后均宣布将加强经济合作,包括日本增加对美国的半导体投资、讨论得州高铁项目投资等内容。与此同时,拜登基于国内选举考虑,近日宣布反对新日铁收购美国钢铁公司。政治因素在美日菲经济合作中扮演了多重要的角色?
王广涛:日本推进的经济安全保障战略强调,所有的经济活动要服务于政治或者说安全议程,这就导致其经济行为中的逐利性部分有所弱化。如果日本的对外投资活动需要接受经济安全方面的政策审查,那么它的投资可能无法通过。
所以,无论是日本企业的对美投资也好、从中国撤资也好、强化对菲律宾的投资也好,日本已经不再单纯地从经济角度去考虑,而是考虑经济问题背后的政治和国家安全因素。不管是新日铁收购美国钢铁公司一案的受挫,还是日本最近对菲律宾的各种投资、援助,我认为经济成分在决策中的占比有多大是值得怀疑的。总之,它肯定不是一个纯粹意义上的经济行为。
观察者网:英国《经济学人》近日有一篇文章认为,岸田此时选择访美是为了针对特朗普可能上台、影响日美关系而在提前“打预防针”。日本国内对于美国两党目前在外交和战略方面的争论与政策不确定性持什么样的态度?
王广涛:对于今年美国大选的可能结果,首先日本肯定不能表现出明显的倾向性。因为之前他们在押宝美国大选的问题上吃过亏。在2016年美国大选出结果前,日本政府其实几乎没有做好应对特朗普当选的准备,而是一致认为民主党的希拉里会当选。
所以在2020年和今年的美国大选期间,日本方面非常的小心谨慎,尽量避免顾此失彼。这次岸田访美期间,他本人和身边的幕僚都非常忌讳谈美国内政的话题。而一些前特朗普执政时期的共和党高官去日本访问的时候,岸田政权的一些现职高层也接待了他们。这就看出来日本政府一直在拿捏与观望美国大选的一个走向,尽量不让特朗普冲击的第二波直接影响到日本。
至于说万一特朗普当选,会不会影响到日美同盟关系与这次双边、三边峰会的成果,这取决于特朗普的执政风格会有多大程度的改变。如果特朗普总统到时候是坚持“利益至上”,那么他可能会基于哪一方能给到更多的利益来做相应的让步或者示好。
如果特朗普总统选择“价值观至上”,也就是坚信美日菲作为“自由民主国家”,都分享对所谓“中国威胁”的意识形态主张,那么他可能会坚持民主党政府留下来的美日菲等小多边框架。
但是,我想以特朗普的风格,不确定性就是最大的确定性。
观察者网:日本时事通讯社最新民调显示,岸田内阁支持率降至历史新低(16.6%)。通过访美取得的外交成就会在多大程度上反映到岸田的国内支持率上?
王广涛:我认为这次岸田文雄访美,包括美日菲首脑会谈取得的所谓外交成就,基本上不足以给岸田内阁的支持率带来多大反弹或回升。首先,岸田内阁的低支持率本质上源于他的国内政治问题,比如经济问题与“宴会券”丑闻等。国内政治问题导致的失分不太容易通过外交领域活动来弥补。何况,日美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变得很糟糕,或者通过岸田文雄的访美修补了双边关系。所以这对日本国内政治局势的影响不大。
其次,我想不仅仅是日本研究者,包括国内的媒体与民众也好,应该习惯日本岸田内阁这样的低支持率。当年安倍执政时期的高支持率放在日本国内政治的大环境下面,反而是不正常的。“正常的”日本首相基本上就是一年一换,他们的支持率普遍不高,而且每个月都会做统计且有波动。所以我觉得16%也好、20%也好,低支持率倒未必会立即危及岸田政权。当然,如果这种低水平一直维持到9月份自民党总裁选举的话,可能会有变化。但目前来说,涉及岸田本人的严重丑闻还没有出现,因此他在短期内辞职的可能性也未必很大。
观察者网:从去年在美国主持下首次举行美日韩三边峰会,到刚刚过去的美日菲峰会,再到近日媒体曝出的日本“考虑同奥库斯框架合作”,如何看待日本积极参加东亚各种“小多边”机制的用意?这对中日关系会产生多大程度的影响?
王广涛:我想日本近期体现出来的一个最大动向就是要强化自身的领导力,哪怕在美日同盟中处于从属地位,但日本依然想要在印太地区发挥所谓“设定议程”,主导或者积极参与地区议程的能力,这是日本近年来比较突出的表现。此外,中日关系整体并不乐观,双方在涉及主权争议、包括在台湾问题上存在结构性矛盾,这些矛盾不仅没有缓和,反而有更加强化的态势。所以,日本所谓想要发挥领导的领域,往往是针对中国的领域。
因此还是要看到日本的两面性。第一,它确实是中国重要的周边邻国,中日在经贸领域存在很多利益关系;但是另一方面也要看到,日本经济上出现同中国进一步脱钩的迹象,军事安全领域则前所未有地提升防卫预算的力度,其目标在于牵制中国。
澳大利亚总理阿尔巴尼斯4月9日澄清,没有计划在AUKUS中增加日本 图自:视觉中国
对于这种状况,我认为首先还是要有清醒的认识,即中日关系不太可能回到过去那种非常缓和、友好、随时能够开展高层交流的情形。可以说,中日关系某种程度上已经进入了另一个“新常态”,目前是高层之间几乎没有交流,民间交流也不算热络,日本对中国的投资意愿,包括双边贸易额其实都在下降。在日本企业的对华投资过程中,日本政府还要开展安全审查,而我们中国的企业进入日本时也遭遇了类似的准入审查。日本也在不断提升防卫预算,等等。
所以,整体来看,中日关系进入到了一种低位徘徊的状态。双方仍然保留有沟通的机制,但是中日关系又不可能立即回归正常。
观察者网:在您看来,美国主导、日本配合下,印太地区频频浮现的“小多边”安全合作机制,是否意味着地区安全局势正朝出现“亚洲小北约”的趋势发展?是否存在一些制衡的因素?
王广涛:首先,我不同意存在“亚洲小北约”或者“亚洲版北约”的概念。从背后逻辑来看,美国在亚洲发展诸多“小多边”合作机制的形式,正在接近美国在欧洲搞集体安全防卫机制的逻辑。
但是,美国实际上在亚洲打造的是所谓“辐轴”(hub-and-spoke)体系,无论是制度架构、成员国的情况还是共同假想敌等方面,这些联盟体系都同北约有很大的差异。美国在亚洲的许多盟国还是希望同中国保持比较好的关系,敌我关系没有那么清晰。
当然,“北约亚太化”是美国想要做的事情,但我觉得现实中未必可能会朝这个方向发展。这主要还是看亚洲国家的态度,菲律宾可能比较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但并不是所有国家都像菲律宾那样想。